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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 原始佛教的空观

二十、原始佛教的空观——人我空

重点提示

  • 无人我就是空
  • 我必是常,五蕴无常故非我,故无有我
  • 一个原则:若有,则是常;若无常,则无(仅适用于对人的考察)   两个基本点:○ 人:无我/空; ○ 法:悬置  

  前面的内容给大家脑子里刮了一点风暴,我不指望这么一点时间就让大家把龙树的思想体系搞明白,如果大家觉着,过去很多觉得是确定无疑的东西,不言自明的道理,经过这段时间的学习,发现好象不是这样,以前只不过没有认真审视思考而已,而经过思考发现,竟然还存在着这么大的问题。如果能开这么一个头,我想目的就达到了。

  我们前面学习的是龙树的空观。而“空”这种思想不仅限于龙树,可以说它是大乘佛教的一个思想标签。那么作为佛教的一个基本思想,它是怎么起源的,怎么沿革、发展、流变的,我们现在就梳理一下这方面的内容。龙树,可以说是一个空观的集大成者。他的思想不是从石头缝里凭空蹦出来的,下面,我们先梳理一下在龙树之前,佛教是怎么理解空的,这就是空观的“龙树前传”。那么自然要从最根子上来捋,从佛教的起源说起。

  在开始之前,我们还是按惯例,先做一个思考题。请大家思考一下,在整个佛教思想史之中,也就是从释迦牟尼开始宣教一直到我们今天,现在我们还在继续着佛教的思想史,佛教只要还没灭,我们都是这个历史长河中的浪花,那么在整个佛教思想历程之中,对“空”是怎么理解的,概括一下有这么三个选项:

思考:

  在佛教思想史之中,“空”被理解为:

  A 下面两种理解都曾存在过
  
  B 毫无所有
  
  C 没有恒常实体,但有因缘生灭和运动变化。

A是一个综合选项,下面两种思潮都有;B 说空就是毫无所有,这也就是前面我们所学的龙树的观点,无自性就是无所有;C可能是大家经常听到的一个说法,很多人觉得没毛病,挺靠谱的一个观点:空就是没有恒常实体,但是有因缘生灭和运动变化。其实大家都知道,我要给的答案是A,两种思想都有,都曾经出现在佛教史上。那么我们带着这个思考往下看,分析一下哪种观点先出来,哪种后出来,哪个是源,哪个是流。

这就要追溯到原始佛教。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证悟到自认为的宇宙人生真理之后,开始宣教,一直到他涅槃去世大约一百年间,这一段时间的佛教形态一般称为“原始佛教。”对于原始佛教,我们现在所能依靠的文献,大概是两类。

  一类是《阿含经》,梵语是Āgama,大家可能听说过这个名称。其实,说是原始佛教文献,凡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,都已经是部派时期结集起来的文献了。所以说,原始佛教到底是一个什么形态,已经永远地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了。佛去世后大约一百年以后,佛教开始分裂,逐渐产生了多个部派,有很多部派都在结集自己的三藏。三藏的核心是经藏,就是佛的言教。经藏要做分类,比如说《阿含经》,分为《长阿含》《中阿含》《杂阿含》等等。长篇说教结集起来叫《长阿含》,中篇说教就叫《中阿含》,根据不同主题分类汇编就是《相应阿含》,也翻成《杂阿含》。有好多个部派的经藏都叫“阿含”,我们汉译典籍里有四部阿含,《长阿含》说是法藏部的,《中阿含》和《杂阿含》可能是说一切有部的,汉泽的这四部阿含经的所属部派都不一样,都是部派时期结集的。

跟《阿含经》相平行,还有一类巴利语文献,叫“尼迦耶”(Nikāya),尼迦耶就是“部别”的意思,也是分为《长尼迦耶》《中尼迦耶》《相应尼迦耶》等等,也叫《长部》《中部》《相应部》等。这类巴利语文献是南传上座部结集的。

不同部派编辑的经藏,结构内容都有参差,有的部派有这个经,而另一个部派就没有,同一篇经,不同部派传本的篇幅长短、文句内容也有差异。我们现在也只能把各个部派所传的经藏撮到一块,通过文献比较的方法,来大致恢复、推测,说当年佛可能这么说过吧,这样来推定原始佛教的面貌。那么我们来看,原始佛教是怎样理解“空”的。

无我即空

  首先说说“空”这个词,在原始佛教的文献之中,阿含也好,尼迦耶也好,并没有像后来的大乘佛教文献里边那么的流行。“空”这个字出现了,但频率不高,这里选一段有代表性的:

《杂阿含经》卷 10 (CBETA, T.2, no. 99, 65b14–15):

五受阴为病、为痈、为刺、为杀、无常、苦、空、非我。

这里用了很多排比,“五受阴”就是色受想行识五蕴,包含了整个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,早期佛教文献之中,五蕴多是就人的五蕴而言。这里佛告诉弟子,五蕴可不是什么好玩意儿,这都是病,都是疮,都是刺,都是杀,是无常。佛教一般说一切有为法是无常的,是苦的,然后,是空的!然后再说,非我。这里说一下“非我”和“无我”,这两种译法都可以,从梵文、巴利文的语法上看也都不错。一般说“无我”是佛教的基本主张,译成“非我”也差不多。单看这俩词,“不是我”和“没有我”,意义似乎不一样,但是,如果一切事物都非我,不是我,那就是没有我。如果你考察了一圈,普遍地发现,根本找不到一个东西是我,那就是无我。这里,“非我”和“空”能够并排,说明“空”和“无我”的意思是等同的,我们就先取这两个,其他的“病”啊,“杀”啊,暂时不管。空的意思是什么呢,就是无我。

无常即无我

那么,我们要怎么理解原始佛教的空观呢?就是看它的无我观,就是研究什么是“我”,再把这样一个“我”的观念否定掉,就是空。那么我们看一看,“我”是个什么东西?大家学过佛教的都知道,原始佛教谈的我,指的是主观世界的我,也叫“人我”。当然早期文献中就是一个“我”字,不需要再分,后来分出“法我”以后,才需要说“人我”以示区别。那么,这个所谓的“我”,怎么就叫“我”了呢?否定它,你得先得知道它是什么意思?这里我引了《杂阿含经》两段话:

《杂阿含经》卷 3 (CBETA, T.2, no. 99, 16c20-22):

此色坏有,受、想、行、识坏有故,非我、非我所。

这句话里还出现了一个名词“我所”,就是我所有的东西,属于我的东西。非我,无我,连我都没有了,那自然就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。这是一个连贯。为什么色受想行识这五蕴,都不是我呢?“坏有故”,什么叫坏有?就是会变化,会变坏,会灭失,就是无常,所以它不是我。再看一段,也是这个意思。

《杂阿含经》卷 1(CBETA, T.2, no. 99, 2a26-28):

色无常,受、想、行、识无常。无常者则是苦,苦者则非我,非我者则非我所。

  这里说得很明白,中间还加了一个“苦”,无常即苦,这个可以理解,我们都希望抓住一个恒定的东西,都追求一种安全感,安稳感。所以无常的东西就是苦的。当然,这里我们先不讨论苦的问题,先把它跨过去,就看无常就是非我这层关系。为什么这个东西不是我?因为它无常,那我们就可以得出,“我”的定义是什么呀?是常。无常就不是我了,那么我就一定是常。

这样就有一个问题,为什么这个“我”就非要是常的呢?前面我们讲封闭原则,讲存在就是有自性,其实已经说过这个问题了。当然,我很理解,这个问题必须得反反复复地说,反反复复地剖析我们的认知,是不容易理解。但是你想想,你认为的你,我认为的我,是不是常?你是不是觉得,变化的东西都不是你?头发在变化,但理了发,我就不是我了吗?变化的东西,对这个“我”是没有影响的。现在医学这么发达,胳膊、腿都能截,心肝脾肺肾都能换,换了以后,这些东西确实变化了,你受影响了吗?你搞20个户口,30个身份证,买100套房子,但是你还是你。所以,我们想想,“我”这种观念,永远指向常,变化的东西是“我所”而已,我所拥有的。你和前女友十年以后再见,说“我已不复当年的我了!”好象很洒脱的样子,你真的不是当年的你吗?十年前的买房按揭,找谁要去?你说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,这债不还了,行吗?所以你会发现,变化的东西都是马甲,而我们认为马甲之中那个不变的东西,就是“我”。没这个身份,没这个identity,这个同一性,就不行了,就乱了。必须有这么一个不变的东西作为定位,定住以后,那些个变化才能各属其主,各安其位,我们心底就是这么认为的。

我们总是认为变化的东西是附属的,而不变的东西,才是那个核心、本质、基底,这就是“我”。所以,“我”这种观念的第一个特征,必须是常,不变。当然,这个还可以考虑多长时间不变。要是作为一个不信此生来世的人,你往多了活,也就100年不变。从受精卵那一刻起,那里才有多大点物质,到死的时候一个身躯,这其中所有的分子、原子都轮换了一遍,没有一点东西是从那个受精卵带到你死的那一刻的,但是人们却觉得,直到咽气之前,这里面肯定有一个东西不变,靠着这个东西我们能够分辨清楚,这个老头是从这个受精卵里爬出来的,那个老头是从那个受精卵里爬出来的。如果你还相信此生来世,那么就不是100年的问题了。这个老头死了,七七四十九天以后又投胎了,这个死老头和那个新生婴儿,之间又有一个什么东西具有一致性。什么都会变,物质会变,精神也会变,过去是一个唯物主义者,现在可以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,当这些东西都找不到任何相同之处的时候,你觉着总有一个东西,能让我知道,那是当年的我,我是当年的那个我的延续,这一点,常一不变,是“我”这个观念的第一个特征。

其实“我”还有第二个特征,就是必须能够主宰我的生命。把这个常一不变的东西找到之后,我们就开始把这些纷繁的,变化的、运动的生命现象,往这个不变的、不灭的、常一的“我”之上联系,例如说,肉体是会变的,当年的肉体和现在的肉体,要用“我”这根线穿起来,找到“我”这根线,然后再在这根主线上安插枝叶,让这个“我”去统领生命的实践。

原始佛教说:色受想行识,坏故,非我,已经清楚地说明了无我的道理了。什么意思啊?把世上所能够感知的,主观的、客观的事物都检查一遍,你看一看,色是物质。受是感受,想是概念,行是造作,识是认识,分析一遍发现,这里边有我吗?坏故,无常故,非我,会发现都不是我。凡是你能够考察的事物,没有一个东西符合这个常一不变的观念。物质的身体不是我,因为这个身体变化太大了,精神现象的变化更大,更没有一贯性,人的三观都有可能变化。有人会说,物质身体会变,但基因不变,结果现在能克隆了,和你的基因完全相同的克隆人,哪一个是你?还有人说,我觉着有我,我对自己同一性的这种记忆,本身就是我。这种说法就等于承认了我只是一种观念,而没有对应的存在。而且,随着认知科学和神经科学的发展,对记忆的干预和重塑越来越深入,等到有一天,把你从小到大的记忆,复制到另一个身体上,再把你的记忆清零,搞成失忆,那么,这个已经失忆的你,和那个本来不是你但是拥有你所有记忆的人,哪一个是你?所以,根本找不到一个“我”这样一个不变的唯一身份。

那么,这个世界上就没有常一不变的东西吗?有人说,你找不着我,不等于没有我。学术界有这么一个说法,“证有容易证无难”。你找了一圈没找着,只能说明你没找到而已,你怎么知道没有啊?我说这个世界上有白乌鸦,只要找到一只白乌鸦,就可以证明。但是你要想证明这个世界上没有白乌鸦,你找了一万只乌鸦发现都是黑的,也不能证明。就算你把世界上的乌鸦都找来,保不齐将来还会出现一只基因变异的白乌鸦呀?所以,证有容易,只需要找到一个例子,证无是很不容易的。那么也可以这样想,你把所能感受、所能理解到的一切的一切都分析了,发现都是无常的,都不是“我”,那保不齐在某一个地方有一个常一不变的东西,你还没有找到而已,没有人能否认这一点。

没关系,别忘了“我”还有第二个特征呢?它要统领我的生命世界。那个常一不变的东西,如果不能作为我的这一生所经历的事件的统领,就算那个东西在天边的某处的确是不变的,跟我有什么关系啊?它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世界里。

所以,对“我”的追寻就是这么一个困境,有可能是我的,都是无常,都不是我,而也许有常一不变的东西,但它不可能是我,跟我没有关系。那就完了,这样的话,这个论证就说圆了。也就是说,原始佛教通过对色受想行识五蕴的考察,指出“我”不可能在五蕴之外,而五蕴又不可能是“我”,所以没有“我”。

无我的意义

大家想一想,一个人活一辈子,一天到晚为了我奋斗,为了我挣钱,为了我不饿而去吃饭,始终坚信有一个东西是从小时候的身体,窜到现在的身体之中,所有的东西——思想、肉体都在变化,而人们坚信这个贯穿的东西一直都在,清晰地知道那就是“我”。可到最后发现,哎?不对,除了我们认为有我,其实没有一丁点东西是我。

我举个例子就知道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。我从小到大在往一个银行账户里存钱,某一天突然发现,根本没有这个银行,这个银行不存在,它唯一的存在形式是我以为它存在。你一生的奋斗啊!毕生积蓄啊!存在了一个从来就没有的,只是你认为有的银行里。这个莫须有的“我”的观念,看似可以把我们的日常行为指导得井井有条,有一些实际利益和效用,但就像金融骗局一样,开始的小钱都能提出来,如果沉迷于这些表面现象,就会越陷越深,最后吃大亏,所谓的大亏,就是生命的终极意义无处安放,安放在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之上。这多么恐怖,尤其是对于敏感的思想家们,极其恐怖,所以当年佛说无我,真的是有人要自杀的,崩塌了。

  我们前面讲的空,主要是说客观物质世界,其实龙树的空也是涵盖主观世界的,前面没有太强调。现在看原始佛教,上来先拿你主观世界的这个本体,这个自我认知的主体来开刀。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,如何通过观这个世界是在变化的,观一切能够经历感知的事物之中没有一个是常一不变,来推出无我,来逼近生命的真相,息除烦恼达到解脱,这些问题弄清楚了,早期佛教基本上一大半的问题都解决了,早期佛教最重要的主张就是“无我”。

我们知道佛教有三法印,什么叫法印?说你是佛教徒,不是说进庙就磕头就算佛教徒了,你得在思想上符合佛陀的教导。那怎么判断一个思想属于佛教?给你扣戳,有三个戳,叫三个法印,第一是诸行无常、第二是诸法无我、第三是涅槃寂静。大家可能都听过。如果说这三个戳太多了,一时接纳不过来,那好,给你扣一个戳,无我!所以无我被称为“印中之印”。你坚持无我,就是佛教徒。佛教后来分裂为很多部派,还有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,各个派别之间掐架掐得一塌糊涂,但彼此都承认是佛教,从哪一点来判断?就是无我!而且是主要是“人无我”,所以“人无我”是判断是佛教非佛教的根本标准。在人无我的框架下,可以有一些不同的思想建构,不影响还是佛教,如果说连无我都不承认了,你就被从佛教里边开除出去了,就这么重要。

世界存在吗?

下面我们思考一个问题,佛说人无我,让我们看这个世界上的东西都在变化,所以说没有人我,那么这个变化的世界存在不存在?这是一个问题,我这里引了一段经,是我从巴利文翻译的:

《相应部•世间空经》(SN 35.85, Suññatalokasutta):

今译:(佛说):“阿难!由于空无有我及我所,所以说世间是空。阿难!什么[事物]是空无有我及我所呢?阿难!眼空无有我及我所,色空无有我及我所,眼识空无有我及我所,眼触空无有我及我所……乃至以意触为缘而生起的所受,或乐或苦,或不苦不乐,皆是空无有我及我所。阿难!由于空无有我及我所,所以说世间是空。”

乍一看这个经的名称《世间空经》,好像是说这个世界就是空的,那我们看一看,佛是不是这么说的。他说世间是空,因为什么呢?是因为这个世上没有我和我所。这个我还是人我。没有我,也就没有属于这个我的东西,所以说世界是空的。那么我们应该怎么理解这个判断呢?大家想一想,我说这个教室没有人,所以这个教室是空的,我说教室是不存在的了吗?没有。我只是说这个教室里不存在人而已,我没有说这个教室本身不存在。

那么,引这一段话的是要说明什么呢?我在原始佛教的文献之中找不到对世界是否存在的明确判断。佛说世界是空,没错,但是他说是因为这世界上没有人我,所以这个世界是空的,那世界本身空不空呢?没有说,至少我找不到。我们还可以想,佛没有明说,有没有暗示呢?暗示我也找不到,为什么?我们思考一下,我们是怎么判断没有人我的?是因为我们清晰地知道,人我必须是常一不变的一个主体,那么我们要逮这个东西,得知道它的特征是什么,考察标准是什么,然后考察了一番得出没有人我的结论。那么世界呢?这个世界怎么算存在,怎么算不存在,变化的世界,算存在还是不存在?现存的原始佛教文献没有给我们任何线索。所以我认为,在这一点上,原始佛教是悬置的,没有作出判断,因为没有给出判断标准。

一个原则,两个基本点

  我把佛教的空观总结为:一个原则,两个基本点,只要抓住这一个原则和两个基本点,就能够基本掌握佛教各个时期不同派别的空观。那么,原始佛教的空观可以总结为:

一个原则:

若有,则是常;若无常,则无

* 该原则仅用于对生命主体的考察,不是通则

两个基本点:

人: 无我,空

法: 悬置

大家想一想是不是,如果这个东西就是人我,它必须是常一不变的,如果它是无常的,如果你找到的东西都是变化无常的,那它就不是我,如果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,那就是无我。所以就是这样一个原则,对于人我来说,若有它,就得是常,如果它是无常的,那就不是它,就无它。而这一个原则在原始佛教之中,仅仅用于对生命主体的考察,不应用于外部世界,世界存不存在的问题是悬置的。

  所谓两个基本点就是主观和客观。主观上,生命上,人是无我的,也就是空的,这也就是原始佛教的空观。那么说人我“空”,这个空是什么意思?就是没有!注意,这点特别重要,人我是空,就是根本没有人我,没有人我,也就没有人,所以人也是空,没有。因为,如果无“我”,不管还有什么东西,它都不属于“我”了,那么人也就没有了。否定了主观世界的主体,就等于否定了整个主观世界。

有人可能会问,没有一个常一不变的我,不等于说没有变化中的我呀?那你就没理解这个“我”的概念。变化的东西,管它是什么,反正不可能是我。刚才我们说了,佛教是从人们固有的思维模式之中提炼出一个“常一不变”的主宰的观念,名之为“我”。这个观念指向一个同一不变的身份,我得反复强调,身份不能变,变就不是身份,我就是不变的,变的就不是我。所以绝不能说,没有一个常一不变的“我”,但是有一个生灭变化的“我”。所谓“变化的我”是一个伪概念,是概念不清,是自相矛盾,是乱套的。所以空就是无我,无我就是我不存在,就是彻底的不存在,完全的不存在。

所以,原始佛教说的“无我”,“我是空”,或者说“人我空”、“人空”,这个“空”字是什么意思?绝不是说没有常一不变,但有发展变化,而就是说“毫不存在”! 这就是前面选择题里说的,空就是没有,我空就是我没有,人空就是人没有。这个“空”字和“五蕴”、“世间”等概念联系起来,只是一种字面现象,说“五蕴是空”、“世间是空”, 还是说人我空,“空”的主语还不是五蕴。那么,五蕴到底空不空呢?世界到底存不存在呢?不知道,没有说,根据现存原始佛教的材料,找不到明确的答案。

但是你说佛是真的没有说过吗?那可不一定,谁也没法下这个断言。因为所谓原始佛教的经典,都是经由一些阿罗汉结集会诵,口耳相传,到了部派佛教时期才定型的文献。也就是说,佛在各处讲了很多法,形成了很多会议纪要,先口头相传,而后才写定。我们在这部分的会议纪要里找不到这句话,但不能断定佛当年一定没说过。因为后来有大乘的会议纪要出来了,于是小乘的部派就说,你这大乘的会议纪要都是自己编的,我们怎么都没听说过?这个问题真的不好说。但总之,如果我们依据诸大部派的会议纪要来看,佛没有说诸法是有,也没有说诸法没有,为什么呢?没有判断标准。

那么我们思考,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把标准明确出来?我想原始佛教很可能是一种实践为导向的思想形态,你就修就好了,你把这个“我”的错误观念修没了,就没有烦恼了,因为一切无明、烦恼啊,都是因为你老觉得有个我造成的。还原其本来面目,没有我,你就逼近了真实,就会有一个极大的飞跃,就不会再有烦恼、再有轮回了,你就解脱了,涅槃了。至于说涅槃以后,这个世界是不是还留了下来,那它留也好,不留也好,跟你解脱生死没有关系了!所以我们可以这么想,这是尽量减少干扰项,让你先踏踏实实的解决当前的人生问题。

  佛教最早是以造反派的身份出现的,就是造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——婆罗门教的反。婆罗门教反复强调的就是有我,主张一定要寻找到真我,你不能解脱,是因为你把不是我的东西当成了我,等你真正找到那个本我、真我的时候,你就解脱了。而佛教上来就造反,说哪有我呀?你之所以烦恼而不解脱,正是因为你老抱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我不放。佛教这个造反行动在开始的时候可能是修行导向的。我们先修出来一个无我,先证个阿罗汉,让大家看看,那么就减少干扰项,把这个世界存在不存在的问题先放一放,或者保不齐只在小范围内点拨一下。

但是我们要知道,等到后来,佛去世后一两百年之后,佛教的发展是风起云涌,迅速由一个造反派变成了一个占了半壁江山的思想阵营。这个时候会面对一个什么问题啊?你要构建和维护一个完整的思想体系。就比如现在我讲的一些东西跟别人不一样,可能好多人听了不屑一顾,等到发现我的声音越来越强了,好多人在跟我学习,就开始发难,你为什么跟我们说的不一样?那么我就得作出回应,得回答各派提出来的挑战和问题,不给解释清楚了,你的思想是立不住的。那么这时候,肯定会有人问佛教徒,你说这个主观世界的我没有,那么客观世界的实体有没有?你说我搁置不说,那不行。

那这个时候该怎么回答呢?世界有没有?答案只有两个选项,一个是有,一个是没有,而这两个答案都被佛教团体使用了。但是我们要知道,不管你答有,还是答无,都要解决一个根本问题。刚才我们说了,原始佛教中没有对客观世界的存在提出一个标准。怎么算有?怎么算没有?而只要你做回答,就得给出一个标准。我说它有,是因为它符合这么一个标准,我说它没有,是因为它不符合这样一个标准。我们下一节就会看到,主张世界是“有”的这一个阵营里,我认为理论建构最为坚实、最为完备的,是说一切有部。